默片
作者:鼻涕泡泡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17 16:48      字数:2382
  刷刷,刷刷。
  粉色的透明塑料柄握在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中,粗糙硬质的毛刷一点点刷干净水龙头凝结的顽固水垢。
  一具高瘦的身体半跪在浴缸边,锋利的蝴蝶骨自宽阔削薄的背脊凸起翕动,结实的长臂紧绷出块状的肌肉轮廓,握着刷柄的腕骨上下摆动。
  玻璃彩窗透出淡淡的七色光晕,洒镀着那张深邃漂亮的面容。纤长浓密的眼睫半敛住一双墨绿色的眸子,嫣红的薄唇微抿着,曲卷蓬松的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摇晃,透出点神经质的焦躁。
  他忽然直起身,随手把毛刷掷进浴缸中,手掌扯起真丝衬衫的衣摆在面颊胡乱抹着汗珠。抄起洗手台上的黑色翻盖手机,长腿往门外迈去。
  毛刷“噗通”一声溅起小片水花,晃晃悠悠地在水面漂浮。
  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,一手按动软键盘,一手还掀着衣摆擦拭,露出截儿窄瘦的腰身与线条分明的小腹。半掩在绸衫下的眼瞳,直直映出手机屏幕的幽蓝光亮。
  消息栏中,对方的回复信息仅有寥寥数句。
  三天前:你怎么这么多话?下班。
  两天前:下班。
  昨天无回复。今天至今也无回复。
  高大的身体陡然倒向柔软的床榻,手掌摸索起床头的香烟衔进唇中。跃动的火舌舔舐着烟草,升腾起淡淡的薄雾,朦胧地笼罩着半张精致的面庞。
  他直直望着空荡荡的墙壁,瞳仁涣散失焦。复古印花墙纸上残存着几幅小尺寸画框留下的痕迹,以及本该贴在旁侧泛黄卷边奖状的胶条贴痕。
  楼下厚重的木质大门一次次开启,走进屋里的,是一日比一日更加疲惫的陈冬。
  这是正常的,她在工作,她的工作很忙碌。
  可拥抱时,他会嗅闻到一日比一日更加浓郁的酒气。
  那单薄的背脊微弓着,立在玄关处摇摇晃晃地以左右脚踩下鞋子,连腰都懒得弯下。
  那张冷淡苍白的面容透着艳丽的薄红,精致的眉眼懒散地半耷。仰起头看他时,便弯垂出个柔和的弧度,饱满嫣红的唇瓣微微开合:
  我不饿,我先睡了。
  那低声的话语被酒意烧灼得沙哑。随即便趿着拖鞋,一步步踏上楼梯,迈进卧室中。
  吱呀,吱呀。
  他直愣愣立在玄关旁,注视着那道单薄微佝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处,脑子乱糟糟地回到餐桌边。
  热腾腾的脆皮鸡摆在精致的餐盘里,蛋花汤盛放在白瓷碗中蒸腾着乳白的热气,白花花的馒头……最终,都封在严实的保鲜膜下头,搁进冷冷的冰箱里。
 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?在火锅店工作怎么会需要喝酒?是不是有人难为她?
  他轻轻推开房门。
  卧室里黑暗一片,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酒香。宽大的床铺间微微隆起个弧度,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中。
  他叹息一声,轻轻钻进被窝里,拢住那道单薄的身形。
  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,她便拖着疲乏的身躯艰难起身,走进卫生间洗漱。
  他问她工作怎么样,她回答说很好。
  他说有事一定要告诉我好吗,她弯着笑眼说好的。
  而后在夜色中推开大门,连话也说不清楚,大着舌头道:
  困,睡觉了。
  那只用烤箱又热了一遍的脆皮鸡,最后连带着馒头一起丢进垃圾桶里。
  她甚至连去医院探望许童的精力也没有。
  那扇木质的大门愈发像一张血盆大口,将她吞吃在口中、反复咀嚼,啃食她的皮肉,吸吮她的血液。
  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这扇大门,走进那张怪物似的口中,无能为力。
  “Merde !”
  他喉中溢出声沙哑的咒骂,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,一把抄起椅背上的大衣,胡乱往身上套着。
  管他的,她不告诉我,我就偷偷去看!
  他抿着唇,眉心紧蹙着,迈着长腿冲出院门,拦下辆出租:“去火锅店。”
  司机偏过头,上下将他打量一番:“那火锅店可太多了,您具体去哪一家呀?”
  “随便哪一家,从最近的开始,我要找人。”他胡乱应了句,低着头不再言语。曲卷的额发半掩着阴沉的眼瞳,下颌紧绷。
  即便无人回应,司机也嘻嘻哈哈地自言自语了一路。
  从美食说到婚姻,又文化差异说到侵略战争,在话题进行到法国人如何作恶多端火烧圆明园时,他终于下了车。
  十一点,火锅店已经坐了不少人。
  他立在马路边的槐树下,抬腿跨坐在一辆不知道是谁的电动车上,摸出根香烟衔进唇中。
  纤尘不染的玻璃墙隔绝了餐厅内的声音。
  服务员们着装着统一的暗红色翻领衬衫,若一群嗡嗡作响的忙碌工蜂,低着脑袋、脚步匆匆。
  她穿着纯黑色制服套装,笔直地行走在桌椅隔出的廊道中,乌发高盘在头顶,露出截儿纤长白皙的脖颈。
  俯身端起茶壶为客人添水,弯着笑脸,唇瓣一张一合向他们推荐餐品。转身便接过服务员手上的餐盘,扬着下巴冲他们下达新的指令。偶尔退到角落,扶着领口的麦克风,招呼保洁处理地面的水渍……
  那张精致的面容挂着热情疏离的笑容,干练的黑色衬衫包裹着瘦削笔挺的肩脊,垂坠的西裤随着步伐甩动起利落的弧度。若盛放的花朵、如翩飞的蝶翅,穿行在一张张蒸腾着热气的桌案边。
  一名服务员忽然凑在她耳边,低声说着。
  她眉心紧蹙一瞬,随即挂上笑容,抬腿迈向中央的圆桌。
  他看见桌上的男人们散漫地倚着椅背,嘴巴懒洋洋地开合着。夹着香烟的短粗手指指了指桌面的分酒器,面上挂着促狭的笑容。
  她面露难色,摆手推辞着。
  他们却将下巴一扬,掀着眼皮瞧她。
  她只好提起分酒器,斟满杯酒,举着酒杯一饮而尽。而后微佝着身子,挨个为他们倒酒。
  他们哈哈大笑起来,眼眸挤成条窄缝,巴掌拍得啪啪作响。引得其他客人回头张望。
  当她终于搁下酒杯想要退场,隔壁桌的顾客却抬起手,唇角挂着促狭的笑意,也指了指桌面的酒杯。
  滚滚热气蒸腾着整面玻璃墙,泛起朦胧的薄雾。
  像默片般,无声又缓慢地一幕幕播放。
  那双湿潮的苔绿色瞳仁,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。隔着冰冷的玻璃墙。
  安静地看着。
  也只能看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