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16
韫曦叹了口气:“嬷嬷,我是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。至于王家……您也瞧见了。王大人身边早有解语花,何须在我这里多费心思?我倒巴不得他赶紧同他那表妹佳偶天成,也省了彼此许多麻烦。”
孙嬷嬷正在做针线活,闻言笑道:“公主为何如此笃定王公子与其表妹之事?”
韫曦托着下巴,冷声说:“嬷嬷你是没瞧见吗?冯家表妹那眼神都快黏在他身上了,只差没当众诉尽衷肠。我又不瞎,看得分明。我未来的驸马人选,至少眼下……不该是这般还与旁人牵扯不清的模样。”
孙嬷嬷忍不住抬手轻轻在她额头点了一下,也未曾置喙。
韫曦还是不死心,想着是不是那日她在寺庙里头转悠的时间太短,许多地方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。譬如西厢房背后那一片幽深的树林,又譬如后山那条被野草遮住的小道……
念头一起,便如藤蔓疯长。
她相信她和陆骁,还是有缘的。
怎么可能此生再无相见?
万一……万一父皇回京后,真的不管不顾定了她的婚事,到那时,她与陆骁才真是渺茫无期了。
想到这里,她心口便闷得慌。
歇了两日,韫曦打起精神,便带着孙嬷嬷与星穗,再一次去了那座寺庙。
先是东厢房,又是西厢房,连僧人平日少去的偏院,她也找了借口绕进去看了一眼。寺中的香火比上回来得稀薄些,大约不是初一十五的缘故,来往的香客不多,愈发显得空寂。
可她却依旧没能找到想见的人。
一处处看下来,只剩下寺后那一片竹林了。
星穗抬手指向竹林深处:“公主,你看那儿,好像有个破草屋。”
韫曦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,只见竹林深处影影绰绰,确有一处低矮的茅草屋隐在其中。屋顶塌了一半,外头爬着枯藤,看着便知久无人住。
那么破破烂烂的地方,陆骁怎么可能会住在那里?
“算了。”韫曦声音低低的,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意,“你们去把我的披风拿来吧,我在这儿站一会儿,吹不得风。”
星穗应了一声,转身便往回走。
孙嬷嬷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呆着,便留下来陪她。
韫曦心绪不佳,转折团扇双眼怔忡,耳边却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。
转首望去,似乎树林间有异动,孙嬷嬷也注意到了。
韫曦踮起脚,伸长了脖子往深处张望,恰好瞧见一道人影贴着竹影一闪而过,利落地钻进了不远处那间低矮的茅草屋。
那人身法利落,若不是她目力好,几乎要以为是林间的影子一晃。
面上的冷银色如残月一晃而过,便是一张半遮着的面具。
正是那一夜,救过她的那个青年。
韫曦脑中闪过他与陆骁极为相似的下半张脸,有些念头像根细软的藤,悄无声息地缠上心间,惹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。
“我们去茅屋看看。”
“那地方偏得很,又荒得紧,去做什么?”孙嬷嬷皱眉。
主意一定,孙嬷嬷也拗不过韫曦,便随着她往竹林深处去。
走了几步,二人低头看去,却见沙地上零零散散地洇着几点暗红色的血迹,被潮湿的泥沙晕开,颜色并不鲜亮,却触目惊心。
那血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,正是朝着茅草屋的方向。
孙嬷嬷脸色立刻变了:“姑娘,这可不是小事,咱们还是快些离开,去禀报府里才是。”
“嬷嬷,你在这里等着。我自己进去。”韫曦却无丝毫惧怕。
孙嬷嬷连忙拉住她的袖子:“使不得!那屋子里头不知是人是鬼,若真是歹人藏匿其中,姑娘这一进去,可就危险了!”
韫曦笑着安抚:“嬷嬷,我知道他是谁,他不会伤我的。他救过我。”
孙嬷嬷却仍旧不放心:“姑娘,知人知面不知心,你可不能全凭一面之缘就信了人。”
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孙嬷嬷看在眼里,心中百般担忧,只能站在茅屋外头,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背影,双手攥紧衣角,心里捏了把汗。
茅屋里比外头暗得多,只有几缕光从破损的窗纸和墙缝里挤进来,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打着旋,一股潮湿的草木气味混着隐约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。
角落里,靠着木墙瘫坐着一名青衣男子。他身形修长,却显得格外单薄,像是被什么重压压弯了脊背。脸上仍戴着那张熟悉的面具,边缘染了些暗色的血痕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触目。
即便不看脸,只凭这道身影,她便已经认出了他。
韫曦见他一手捂着胸口连忙关切说:“你怎么受伤了?”
他一只手紧紧按在左胸上方,指缝间一片深色濡湿,正缓缓向外渗开,将青衣染成更暗的郁色。听见脚步声,他抬起头,面具下的眼睛望过来,先是一怔,随即竟弯了弯,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:“这么巧,又遇见你了。咱俩这运气,说一句有缘,也不算夸张。”说罢,重重咳嗽了几声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小伤而已,不碍事。”
“受伤了还嘴贫。”
她蹲下身,看得分明,青年唇色也有些发白。韫曦心里发慌,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。她伸出手,想碰他又不敢贸然动他,只能问:“你这样,怎么可能没事。你还能走吗?我带你去找大夫。”
“小姑娘,你倒是真心实意替我操心。不过我撑一撑就过去了,命硬得很。”
这时,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踩在湿软的沙地上,声音格外清晰。
青年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低低“嘘”了一声。
韫曦向窗外看去,几名官兵不知从哪儿绕了过来,腰佩长刀,神色警惕地在院外停住,似乎是想要进来查看。
青年按住怀中抱剑,准备好拼死一搏。
韫曦抬高了些声音,朝外唤道:“孙嬷嬷,把信物给他们看看。”
孙嬷嬷立刻肃着脸从袖中取出令牌与文书,为首的官兵掀开文书一看,瞧清上头出自王亦安的手书与印鉴,彼此交换了眼色,立刻收了原先的戒备,多了几分客气,抱拳道:“不知贵人在此,多有叨扰,还请见谅。”
他们象征性地朝屋内扫视了一圈,便不再多留,转身离去。
等人彻底走远,韫曦轻轻吐出一口气,对孙嬷嬷道:“嬷嬷,你帮我去问问寺里的大师,看有没有伤药什么的,替我拿一些来。”
“姑娘一个人在这儿,怕是不太妥当……”
“没关系,这是我的友人。”
孙嬷嬷隐约能看出屋内是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,气息略显凌乱,像是受了伤。她心里自然不太放心,可韫曦神色又太过笃定,没有半点慌张或避讳,终究还是应了声离去。
“你干嘛要救我?还肯与我独处?不怕我是穷凶极恶的人吗?”青年攥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问道。
“你要是穷凶极恶,上次也不会救我和星穗,还护送我们回去。”
他低头笑,那笑牵动胸口,血又涌出一股,洇得衣服更黑,不由低低长吸了口气:“你是谁?王家的人吗?”
韫曦摇头,发间的步摇轻轻一晃,珍珠光泽闪烁圆润,自是价值连城。
“那你是王亦安的什么人?”
韫曦皱眉,语气颇有些厌烦:“我和他只是熟识,我能是他什么人?”
青年却想起了上一次在青寒寺隔着光影远远瞧见的一幕,王亦安在她身侧,衣裙明亮,眉眼清柔,有种说不出的相配。
金童玉女,美好得不像是真的。
可她却说与王亦安没有瓜葛。
他心中原本翻涌的念头骤然一收,像是被人按回水下。方才那点迫近的情绪被他生生压了下去,面上仍旧是原先那副淡淡带笑的模样。
韫曦耳根顿时一热,又想起上一次他救自己时的情形和自己提的要求,也是这般戏谑的语气。她咬咬唇,忍不住横他一眼,斥道:“你这会儿倒知道要人回避了?上次救我时,怎么不见你这般讲究,非要我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忽然卡住。
意识到这话再说下去就有些逾矩,干脆闭嘴不提。
“要你什么?”青年靠着墙,面具下的眼睛弯了起来,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。
韫曦瞧着他促狭的笑意,气呼呼地回了一句:“流血流死你好了。”瞪他一眼,转身便往茅草屋外走。门外,微风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,稍稍冷却了她脸上的热意。
孙嬷嬷见韫曦出来,脸上带着红晕,眉心顿时一跳,心里已生出几分不安来。再联想屋里那青年举动,神色一紧,就要出声唤人来惩治这个凶徒。
韫曦拦住她,低声道:“他在里面换药,我们等等。恐怕要花些时间。”抿了抿唇,嘴角微微绷着,不像是真的生气,
孙嬷嬷将信将疑,但见姑娘神态并无惊惶,也只得按捺下不安,陪在一旁静静等候。
青年的笑意已经隐去,额角隐隐沁着薄汗,先前流了不少血,这会儿虽已止住,但人也明显虚了几分。他一层一层将染了血的布条解下,小心避开伤口,重新换上干净的药布。伤口被药一刺激,疼得他指节微微一紧,他轻轻吸口气,硬生生忍住,没有出声。
他扶着墙站起身,只觉眼前忽然晃了一下,视线短暂地发虚,顺着胸口蔓延开来,叫人脚下有些发软。
停了片刻,缓了两口气,才一步一步挪到门口。